二十年前的印章
作者 胭脂生 男 东泉人士
在老家,邻里办喜事或丧事,称作“过事情”。只要哪一家要筹备过事情,提前几日便要请庄里人去“跑干盘”,意在帮忙招待宾客所要做的一切事项,并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总理总揽全局,包括监管礼仪和安排这些干盘们的工作。过事情的当天亲朋都来随礼,坐席,被称作“行人情”这是家乡的土话,《儒林外史》第二七回有一句“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着盒, 归姑爷 也来行人亲,出份子“。这行人亲,是见于书的,那跑干盘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去当事人家里跑路、干活、盘旋。盘的意思很有趣,大概是即使没什么事可做,也要在过事情的这一家盘旋着,逗留着。主人图的是一个热闹,现在话说就是显得很有人气,但对于我往往是做不到这个“盘”字的,母亲就经常因为我的盘不住而责备我不通人情。在漳县城里,行人亲和跑干盘通称为“代劳”,也无席可坐,来之宾客皆一碗“汤汤”,倒是简约省事了许多。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昨日我去行人情,烧完香之后,由于人多,一时无处落座, 便出了大门,门外的巷道里设着席棚,摆着十来张桌子,宾客已坐的满满的,席棚外盘着几个人,是等着下一轮坐席的(这里所说的是流水席),显然主人家在本地是很有人缘的,大多宾客都是熟人,也不用特意招呼。而我自来新寺镇已十五年之久,认识的人却寥寥无几,但也只好在席棚外站着,等着坐席。尤师就坐在席棚外的一张凳子上,他看见我便向我打招呼,叫我“坐着等”。应该说他用了一个本土的幽默,脸上露出诙谐的笑容。我对他不熟也并不陌生,却很有一种亲切感,多半是由于他见人随和,又爱开玩笑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和八十岁的老汉也要开几句玩笑,和两三岁的小孩也有注,新寺镇八成的人都知道他能谝。
对于新寺镇而言,我们都算是外来户,而且都是东泉搬过来的。自然而然就多了一份同乡之谊,不过由于以上提到的他做人的风格,他很快便在新寺镇熟识。对于这一点我是很自愧不如的。他的本名叫尤海祥,以前在木林小学当过教师,再后来我听到母亲说他改行在新寺做起了砖雕,便引起了我对他的兴趣。那时我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曾跟着父亲去看过他的砖雕。他在街角租着一间破落的小屋,工作就在屋前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棚下。棚地下摆放着两套已经完工的作品,雕刻还算精细。这种砖雕属于老式建筑两侧墙顶的一种装饰品。图案多是八仙,四君子,四季花等一些传统样式。当时还很有一定的市场。按做工不同一套要卖到一到两千不等,算是很高的收入了,但做起来确是不容易,并且需要一定的艺术天分。我想我对他的好奇是出于他是如何从一名教师转而做起砖雕这一行引起的。后来因为学业,多在外地,便没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是我大学刚毕业,我便知道他早已不再做砖雕,转而开始做木雕,这是能够理解的,近年来,老式建筑因修建成本太高,日益减少,就算有,装饰用的砖雕大多都被烧制的印花空心砖所代替,传统的砖雕变得难以为继。后来我去拜访过他一次,那次他给我讲了他做木雕的始末。
八年前,他受到马力宏生等一众家具雕刻家的影响,开始自学板雕,不过当时并没有想到会用这门手艺养家糊口,算是本职工作以外的发挥吧,断断续续一年之间也就完成了一块雕板,对于手中的第一件木雕作品,尤师显得过于自信,还专门拿到甘谷去卖,结果自然是没有卖出去,不但白搭了来去的路费,还让他对自己有些失望,最后悻悻然只得回家。就在回家的车上,一位五十出头的农民,看上了他的这件作品,攀谈之间得知这位农民在一个山村当小学教师,对方直言雕工确实不算好,但他愿意出二百元买下来,讨价还价之后双方以二百三十元成交。三十元是尤师提出的路费。这一下子他兴奋了起来,按当时算法二百三十元就是三袋面啊。就这样第二年他有了两件作品,卖到了七百元,第三年,第四年,他的一件作品就超过一千多元了。近两年他的一件灯壁雕刻甚至要卖到五千多。
有必要说得是,在当地这种板雕分为两种,镂雕和浮雕。被用于嵌套在家具上的,大多是镂雕,十几块板都有固定的尺寸,一种是单件做灯壁的,属于大件作品,浮雕居多。老式家具在现实生活中,已不多见。唯独“供桌”这一套并不实用而只有象征意义(专用于供奉先人)的家具还出现在市场,这也算是我国孝道文化居首的有力证据。由于做工繁复,价格也是相当昂贵,一套都在一万上下。配套的摆件就是灯壁。
席间,尤师提出要到我家去看新建的房子,在谝话中我说我缺一枚印章,苦在涂鸦之后不能打个戳。他笑着说,那还不简单,咱们去给你刻一个就是,我对他爽口的回答并未在意,心想虽然他在雕刻方面已成一家,但对于刻印多少持些怀疑,不过我还是一同随他前去,也正好不用在此地盘着。走入他家里的那条巷子,和我上次拜访他时相比,已经建满了房屋,那里曾经是一片靠近龙川河的农田。凭着他妻子的远见之明,早在七八年前便催促着尤师在那里买了一块地。现在修起了一院崭新的平房。厅房是如今农村很时兴的外包结构。厅房里摆着一件旧沙发,一套供桌,一对古式的摆件架子,是他今年做的。其他是一些灯壁,最近雕刻完成的作品,他都一一拿给我看。
一罐茶喝罢,他便从废弃的木料里找到一块质地不错的梨木,准备为我刻章,木料的一端有些发朽,显出黑紫色,他要切掉,我拦住他,看起来这点发朽的地方挺好,让他留下。他对我说,“现在说刻是没问题的,不过这字我可不会写”,于是我把我的名字加印这四个字的篆书写在一边的木板上让他看,他看过之后,先在章面上打个十字,照着我写的字反写在打过十字的四个方框里,不时问我笔画是否正确,我对他仔细的态度一扫之前的怀疑,并且很是期待他刻好后的效果,恐怕用木材置印也算是独此一家了。
为此我专门去买了一包云烟,算是犒劳他。他一边刻一边讲起小学读书时刻章的事,他说:算起他刻过的章子,少说也有几百枚,那时候身边的小朋友都求他刻章,一个章子两毛钱,赚了不少零花钱。他提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无比的兴致,说道:我们那时候太好了,一放学就去河边捡石子,然后带回学校的乒乓球水泥台上磨,书包里,笔盒里都是章子。由于他不懈的追求,他在那帮同学里脱颖而出,在庄里也成了名气,有需要刻章的大人也来找他。我对他的事迹无比敬仰,出于他自小对雕刻的执着和他总是面向市场的头脑。
他在报纸上拓下刚刻好的字,看起来还稍显呆板,又做了些修改。我告诉他,在边上再打几个缺,一时间我倒感觉这不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而是在完成着一种童趣,一种他从儿时带到现在的童趣。不一会,他从房间里翻腾出大大小小的十几块印章。有木刻的,有石刻的,有的在一块木头上刻了三面。“看这个,这枚印有三十年了”,刻的是江山如画,“这些印,都是二十多年前刻的,青山,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号”,他一一拓在纸上,都是恭贺新春,高山流水,贵清山之类的,我倒像是看了一场他的童趣展览。我很佩服他能将这些印章保留到现在。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没什么价值的玩作。他指着一截粗糙的木头告诉我,那是从贵清山带出来的,当时没什么可以抛光的办法,都是用刀子片的,说着,他要乘着给那块木头抛光,我劝他,就让那些刀痕留着吧,说不定更有意义。
尤师还有一个自起的外号,叫山中野人。他说,我们是从山里搬出来的,永远不能忘本,你看我一天有说有笑的,要是我让你看看我的身体,你就会知道我的痛苦。他一边挽起他的裤子给我看,一瞬间,我被震住了,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完全溃烂,已然不像人的身体,就像一颗长满病瘤的枯树枝干。在他幽默风趣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具如此病重的躯体。此刻,我被他不泯的童心,对艺术的朴素追求,乐观的人生态度所打动。他在我心里已不再只是一个能谝的人,他是我值得尊敬的人。
当我走出那条长长的巷子,想起自己的软弱,很是自愧。世界上有多少人,或许没人知道他们的苦难,也没有人去在意他们的苦难,但他们都无比坚强的活着,追求着自己热爱的一切,我相信,每一个能直面苦难的人,都是人生当之无愧的英雄。